吴由子谓云啸子曰:“吾山野有友也!”
云啸子曰:“居之何?”
吴子曰:“其为居也,或于水之阴、或于丘之阳,沟壑不乏其踪,岩崖亦布其迹。其为形也,长者十数丈,短者不径寸,或刚直不曲,或绕指犹柔;或龙舒虎张,或豕突蛇结,颜色万千,芬芳各具。其为友也,不以人情相扰,不以世事为烦,无虞诈之患而有交心之得……”
云啸子曰:“已矣乎!此何人哉?”
吴子曰:“草木。”
云啸子曰:“敢问其由。”
吴子曰:“夫草木者,君子也。近狎不我怒,远弃不我怨;凌乎霜雪者不伐其功,蹈于风雨者不诩其德,故圣人以松柏为喻,君子以梅竹为居,壮其骨节也。然岂唯松柏梅竹者哉?必曰:是物皆然!高大且坚者可以强志,低萎优柔者可以寄情,其为无用于人者则尤少患于斧斤,而万立于天地之间山野陵隰者,则可以放我之心,畅我之怀,我歌而为应,我呓而为听。与之为友,不以我陋而自远,不以我浊而自清,试问,人其有乎?”
云啸子曰:“嗟夫!草木之盛德也。啸请从而友之。吾将治圃以居之,筑室以护之,灌以沃之,修以美之,若何?”
吴子曰:“恶!恶可!夫有生之物,长于赭黄之上,立于青苍之下,普日之照,含露之滋,迎风而俯仰,随时而去来而已矣。物之存也,实为繁之本;物之亡也,乃为生之资。居之以圃则偏,护之以室则溺,沃之则损,修之则伤也!偏,则己有厚薄之失;溺,则物有难御之弱;损,则速致其亡;伤,则大违其性也。人情于物,见则近之,近则喜之,喜则爱之,爱则宠之,宠之无以复加也,则不免乎辱!何者?施者溺而得者望,予者倦而受者疏也,施不足望,疏不复宠,辱且至矣!老子曰:‘宠为下,下则辱’不特为此焉?即以为友,奈何而辱!”
云啸子曰:“若然者,人将何以植物为?今之市人有以绿为化,以整为洁,以植为乐,以花为美者,其为非乎?”
吴子曰:“善哉是问!今之人,为己之心也厚为物之心也薄,故因而及之。试问:抑非山林之不日减,川野之不日颓,气温之不日增,环境之不日虞,将何沾沾以‘绿化’为?且夫天之生物,自适于其境,因舒沃而展,因狭瘠而绻,天也。昔者或得馈,方竹之杖也,其物也稀,其值也贵,而其人以竹者必圆,且修之斫之,使之合乎常竹,则杖之值已去矣。今之治市之绿者莫非如此,目视身前之竹木,手持修斫之器,刃之、翦之、直者枉之、朴者形之且以为整齐之,背道害天,其心也蓬蓬然,洁哉?不洁也。植者固乐。且今者南木北迁,洋物中化者众矣,无非好植者所为,而乃嚣嚣然疾呼曰:“入侵生物之害甚矣!”其有人以为愧乎?夫花者,风也者,非人美之而美也,花自美也,人宠其美者犹以为过也,不乃更染之、嫁之、杂交之,以求非常之色,其于物者,不亦远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