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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 悟 时 光
郑 庆 余
感悟时光是一种绘画状态。毛笔在纸素上一遍遍地勾勒轻染，凝神之间时光倏然而逝。对于观者，一幅工笔画最终呈现的或许只是其本身；而对于我，它更是一个时间过程，是一个将自我心灵徐徐释放呈现的充满美感的过程。
感悟时光亦是我绘画中近年来一直追寻的主题。时间，可以说是一个神秘的存在。直到现在人们依然无法明确地加以解释。但是每一个人却又真真切切地感受到它那均匀而又恒久的流逝。
如果说“现在”是一个瞬间，就如同空间中的一条线，那么严格意义上的“现在”是不存在时间宽度的。所有的一切在“一瞬”之前就是“过去”，在“一瞬”之后便是“未来”；而“未来”是个不可知、未确定的世界。所以我们对于时间的感知与经验大多来自于对“过去”的印象与追溯。从这个层面上说，追忆便是一种人类主观上的时间意识，也是我们感受时光与生活存在的方式之一。
既然时间对于感知有着重要的意义，从古至今也就倍受人们的关注。科学家、哲人对于时间及其意义从未间断过深入的探讨，而文人、艺术家也从中感悟出深刻的生命真谛，赋予其种种美感价值。
孔子在川边凝望着流转不息的溪水，体味到时间流逝的永恒，慨然长叹“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这是一种无奈而又富有哲理的理性之美。归有光看到项脊斋庭院中生命茂盛的枇杷树，忽觉时光飞逝，物是人非，“吾妻死之年所手植也,今已亭亭如盖矣，”当年的浓情透过时光的帘幔倏然而至，这是种对生命的咏叹，一种凄凉而又温婉缠绵的感性之美。驿外断桥边的陆游，目光追随着梅花飘零，归于尘土，却道“只有香如故”，时光滑过，会让一切消于无形，但一丝幽香却萦绕心头，这是一种悠远隽永的秀美。李白借秦娥抒情，望穿咸阳古道，而只见车马稀落，音信杳无，却留身后 “西风残照，汉家陵阙”，昔日的繁华，如今的破败，历史的沉浮，岁月的雕刻，尽在一叹之中，这又是种何等的苍凉悲怆、雄浑大气的壮美……
我是一个偏于安静的人，喜欢独处。每当回首岁月，看光阴滑过指尖，这些对于时间流逝的种种美感体悟便会触动我的心弦，一个个鲜活灵魂对于生命宇宙的独特关怀常常使我凝想出神。在我看来，一朵盛开的鲜花固然美丽，但当它枯萎之后却能给人带来更加深刻，更加沉郁的美感体验，也更具广阔的想象空间，因为盛开只是一瞬，枯萎却凝聚着时间的印迹。
这种对于感悟时光的偏好，使得我于四年前开始萌发在自己的工笔绘画中追索“时间”的主题。我们知道，绘画是一种平面的二维艺术。而加上透视、明暗、虚实等等手段又创造出了第三维度——深度，当然这只是种视幻觉，让人“觉得”画面具有纵深感。这些手段在绘画中的运用已非常成熟。但是，作为第四维度的时间是无形无质的，而且只有在过程中才能让人体验。绘画通常是只能描绘瞬间的艺术，它不可能象音乐、舞蹈、电影电视那样本身具有时间的长度，绘画作品一旦完成，就定格为一个固定的画面。
这就是说由于种种限制，绘画表现的场景往往局限于某一顷刻。在《拉奥孔》中，莱辛认为为了让作品产生出最大的效果，在观察和表现绘画形象时要选取可以让想象自由活动的那一顷刻。也就是说，在这一顷刻中，我们愈看下去，就愈能想象出更多的东西来。由此，在一种激情的整个过程中，最不能达到这一目的的就是过程中的顶点。到了顶点就到了止境，观者的想象就无法跳跃出感官的印象。比如《掷铁饼者》（图一），作者米隆表现了男子将铁饼回摆到最高点，即将往前抛出的动作“顷刻”，是掷铁饼整个运动过程中从一种状态转换到另一种状态的关键节点，是其中最具表现力，最能引发观者想象的瞬间，具有强烈的、引而不发的张力。这种处理方式实际上也是为了尽量突破绘画的这种限制，以固定的“瞬间”来表现一个时间过程。
这虽然和我所想表达的内容有相似之处，但如何在二维的、瞬间的平面内更直接、更明确地表现出时间流逝性，并使其成为画面的重要主题之一，还需要作出更多的探索，这就成为当初摆在我面前的一个难题。
2007年，我创作了《记忆•轮回》（图二），其中对于时间概念的表达进行了初步的尝试。虽然还比较朦胧，但画面已经有意识着手这一问题的解决。这幅绘画而吸收了一些超现实的手法，把一面悬于墙壁的镜子所折射出的虚拟世界与真实世界加以重叠。现实中，女子已经剪去长发，说明与过去告别的决心。镜子中她的侧影却手持剪刀，将剪而未剪。两者的并置暗示着她正经历着痛苦的内心挣扎：告别过去，仍有不舍；继续痛苦，却又不甘。后悔？犹豫？想就此了断，深藏记忆，还是重新轮回，逆转时光？我希望能够抓住这一最为复杂的时间点，表达出一种极度矛盾的微妙心理，以影射之前与之后的时间维度，让观者的思维能够随之想象而不仅仅停留在画面所体现的这一瞬。
此外，除却镜子创造出的双重世界，我还设计了一些带有隐喻的细节来强调时间的因素。例如按下的琴键，却没有演奏者；带有翅膀的时钟在空中飞翔；扭曲的钟面与指针在不停旋转；熄灭的蜡烛与透明的带有火苗的蜡烛合于一处，留下燃烧的轨迹；墙面受潮剥落、镜子裂痕破损……这些都或直接、或隐晦地表现了时间在这幅画中的存在与重要。
同期的另外一件作品《孟菲斯之约》（图三）也是这样一件带有尝试性质的作品表现的是一个女孩半梦半醒之时，处于一种现实与虚幻的临界状态。手上的香烟采用《记忆•轮回》中蜡烛的表现方式，沙漏里倒流的流沙，暗喻着时间的紊乱。窗外景物的处理受到马格利特绘画的影响，描绘了一个倒置的风景，指向画面梦幻与现实的交错状态。
这些绘画中许多表达方式带有明显的尝试痕迹；场景的设置，有的过于直白，有的指向不明，有的带有为超现实而超现实的嫌疑。但也正是从这些不成熟中，我开始萌发在画面上追索“时间”这空间第四维的想法。
在《记忆•轮回》、《孟菲斯之约》中从烘托少女思绪出发而营造的、带有偶然色彩的时间因素，让我感到眼前倏然开朗，一下子找到一个抒发自己深层精神感悟的突破口。当然，在这两张作品中，“时间”观念还只是次要因素，对其记叙尚停留在一些局部事物的描绘上，甚至如果不加以说明强调，很容易就会被忽略。接下来我要做的就是要将这些偶然的、局部的因素进一步成熟化，并将之扩展成为我工笔绘画的一种精神取向。
在这一探索过程中，我也借鉴了不少近代、当代艺术家的绘画，乃至于一些摄影、电影作品。
未来主义画家巴拉在他的名作《被拴住的狗的动态》（图四）中，以运动物体在空间行进过程中所留下的多个渐进轨迹在同一画面并置的手法，力图在绘画中表达运动和速度，也就是时间的一个过程。画中小狗长着很多的腿和尾巴，拴狗的链子也形成了一个奇怪的组合，仿佛一张底片多次拍摄而成的效果。
《记忆的永恒》（图五）一画中，达利表现了或挂于枝头、或垂在桌边，或搭在软体物体上像湿面饼一样软塌塌的钟面，以一种支离破碎的、荒诞奇幻的梦境画面暗示其对时间的复杂体验。
他们在绘画中体现的时间探索对我很有启示作用。我想过使用对比的手段，将同一场景在两不同时间点的状态叠加起来，通过对照让人产生过程的想象。但这种方式在画面的处理上不仅过于复杂，而且对于构图、观念体现的灵活度具有种种限制。我想要的是一种灵活、自由的表现手段来传达我关于时光流逝的各种感悟。毕竟巴拉的方法虽然强调了运动持续的时间，但这并不是我绘画的最终目的，而由其产生的种种富有美感的情绪才是真正的主题。我也想过采用隐喻的手段，比如在以前绘画中使用的扭曲的时钟、倒流的沙漏等等，但是这些大多只能对主题起到烘托、渲染的作用，有点隔靴搔痒的味道。
突然，我想到了桑多夫，他喜欢表现人物处于眩晕之中的状态，在处理画面时常常将其中的一部分——如人的小臂、衣服的下摆、衬布的一角进行虚化，甚至于完全消解，与极为深入的写实手法相映衬，取得一种时空错乱，真实、虚幻混杂的视觉感。《内心的世界——宽恕》（图六）这幅作品中，他将蜷曲人物的头部从后脑的头发到耳朵逐步由实而虚，到面庞处完全消失，带有一种透明感。这让我忽然觉得画中人物与后面的墙体处于两个时间之中，尽管画家原本的意图可能并非如此。
还有西班牙画家纳兰霍，他在描绘现实与虚幻杂陈的画面时，运用了实体透明化的处理方式。如《看狗显灵的女孩》（图七），女孩、狗骨等等的局部都能透出后面的景物，从而产生一种迷离的虚无感。
记得当时还有个巧合，我研究电影的一位同学介绍我们看了一部片子——《波尔多的欲望天堂》（图八）。这是西班牙著名导演卡洛斯•绍拉的作品，叙述了画家年老的戈雅在生命最后时刻于现实与幻觉交错中对自己一生的回忆。在表现戈雅梦中跟随情人穿越长廊回到过去的情节时，导演采用了从室内透过半透明的墙壁，跟随戈雅缓步前行的镜头，魔幻、迷离，仿佛戈雅正走在穿越时间的长廊，连接现在与梦中忆起的过去的长廊。这也给我留下了很深的印象。
虽然在这些艺术作品中，透明化处理的目的更多是体现一种虚幻感而非时间性，但是 “透明化”这种艺术形式对我产生了明显的影响。在《记忆•轮回》、《孟菲斯之约》中我已经开始使用过透明化的手法，如将蜡烛过去的影像与实体并置，产生出时间流动的感觉。接下来，我要将透明化运用到作品的主体人物身上，让透明的人与实体的衣服、环境产生一种距离，利用人们虚幻影像在时间上比较遥远，实在的、清晰的物象比较贴近的感觉定式，在画面中创造出时间逝去的第四维度来。
手法确定下来之后，可以创作的题材显得很丰富，因为对于时光的感悟是我长期以来一直关注的重要部分。
《逝去的音乐——聆听》（图九）是这阶段第一幅作品。这幅画表现了一位少女在练琴间歇时面对门框，一手握琴，一手持弓，双足踮起，身微前倾，似乎正在与门框上的刻度比较，看自己有没有再长高一些。露在白色衬衣长袖外的手、玄色百褶裙下的小腿与足采用了透明的处理方法，能够看到挡住的衣裙、琴颈、夹脚鞋以及其后的地面、墙壁。那个带着孩子气的少女纯真而带有嬉戏成分的一个动作，不仅仅是画面中的一个人物形象，更表达了画中人物的一种回忆：当她在若干年后轻抚琴面或整理衣箱时忽然翻出玄色小裙，尘封的记忆倏然回到眼前，琴尚存，衣还在，音乐似乎依然萦绕在心端，但是人却已经长大，不复孩时心境。这是种带着青涩的甜蜜，这是种温暖的怅然。通过透明手法处理而产生的时间感，与单纯的一个动态描述在画面中所表达的精神内容一下子就产生了质的变化。此外，画中门框与墙壁由于年代久远而开裂、剥落，甚至露出土红的砖块，老式暖气静静地伫立于一角……一切散发出阵阵陈腐的气息，似乎很久没有生命的迹象，这中经过时间雕刻的环境，与处于时间流逝中的活泼泼的人物形成反差，进一步强化了画面主题。
其后的《逝去的青春——摇曳》（图十）同样也采用了透明化的手法，力图表达出我对于时光、对青春流逝的感悟。时间的流逝真是如箭似梭，刚刚还青春年少，转眼已站在青春之尾。青春是怎样的，恐怕无人能准确定义。在我脑海中，青春就像在午后傍晚悠闲地吊着单杠摇曳，无忧无虑，闲散而顽皮。可是青春终将逝去，只在人们心中留下各自的印迹。我要致我正在悄然飘去，而又尚未远离的青春，缅怀这段明媚、纯真而又烦恼、青涩的匆匆时光。或者说，这是我对生命存在的一种感悟，是一种身处其中的惑然，也是一种探求之后的释然。生命的成长和消逝是值得人们怀念的，对过去时光的留恋，实际上是人们寻找精神慰籍的一种方式，人们通过对过去的追忆可以获得得精神上的安宁平静。在生活节奏不断加快，物质欲求不断膨胀的今天，这无疑是人们躁动心灵的安神剂。
虽然，透明化是我这阶段最为常用的画面处理方法，但我想其不会成为我绘画的永久语言。因为尽管语言形式很重要，但绘画的本质依然是画家表达人的精神，人所理解的世界。对于时光的表述，是自我真实心灵的外化，只要能够心手无碍地做到这一点，手法是可以不断成熟丰富的。
2009年，我创作了《百年孤寂》（图十一），并配有一首小诗《百年孤寂》：
面具 百年不变
牵线 无声操纵 表演 精彩绝伦 观众 聚了 散了 舞台 华丽 简陋 一处又一处 唯独不变的 是面具后 因寂寞而灿烂 你那忧伤的眸 此刻 隔着寂寞 鲜花与掌声 你漠然凝对 喝彩 繁华 却如彼岸的烟火 失去原本的颜色 只有 那追光 白茫茫的一束 是你栖身之所 于是 你放声狂笑 试图 在满台的鲜花与炫目的灯光中 将寂寞遗忘 怎奈 繁华散尽 暮然回首 依旧是永远的漠然 守候身边 直至百年
我想，这幅画中不仅含有对于人生起落中喜悦与悲伤的无奈，世事交替间繁华与落寞的感伤，同时也表达了我对孤寂之美的钟爱。
白石老人曾云：“夫画道者，本寂寞之道。”
我甘为寂寞的时光感悟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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狗仔卡
发表于 2011-11-29 10:12:3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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