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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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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9-4-8 15:14:59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来自: 中国山东日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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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二
◎金世成
金世成,长山人,素不检。忽出家作头陀,类颠,啖不洁
以为美。犬羊遗秽于前,辄伏啖之。自号为佛。愚民妇异其所
为,执弟子礼者以万千计。金诃使食矢,无敢违者。创殿阁,
所费不资,人咸乐输之。邑令南公恶其怪,执而笞之,使修圣
庙。门人竞相告曰:“佛遭难!”争募救之。宫殿旬月而成,
其金钱之集,尤捷于酷吏之追呼也。
异史氏曰:“予闻金道人,人皆就其名而呼之,谓为‘今
世成佛’。品至啖秽,极矣。笞之不足辱,罚之适有济,南令
公处法何良也!然学宫圮而烦妖道,亦士大夫之羞矣。”
◎董生
董生,字遐思,青州之西鄙人。冬月薄暮,展被于榻而炽
炭焉。方将篝灯,适友人招饮,遂扃户去。至友人所,坐有医
人,善太素脉,遍诊诸客。末顾王生九思及董曰:“余阅人多
矣,脉之奇无如两君者。贵脉而有贱兆,寿脉而有促征。此非
鄙人所敢知也。然而董君实甚。”共惊问之。曰:“某至此亦
穷于术,未敢臆决。愿两君自慎之。”二人初闻甚骇,既以模
棱语,置不为意。
半夜,董归,见斋门虚掩,大疑。醺中自忆,必去时忙促,
故忘扃键。入室,未遑爇火,先以手入衾中,探其温否。才一
探入,腻有卧人。大惊,敛手。急火之,竟为姝丽,韶颜稚齿,
神仙不殊。狂喜。戏探下体,则毛尾修然。大惧,欲遁。女已
醒,出手捉生臂,问:“君何往?”董益惧,战栗哀求,愿乞
怜恕。女笑曰:“何所见而畏我?”董曰:“我不畏首而畏尾。
”女又笑曰:“君误矣。尾于何有?”引董手,强使复探,则
髀肉如脂,尻骨童童。笑曰:“何如?醉态朦胧,不知伊何,
遂诬妄若此。”董固喜其丽,至此益惑,反自咎适然之错,然
疑其所来无因。女曰:“君不忆东邻之黄发女乎?屈指移居者,
已十年矣。尔时我未笄,君垂髫也。”董恍然曰:“卿周氏之
阿琐耶?”女曰:“是矣。”董曰:“卿言之,我仿佛忆之。
十年不见,遂苗条如此。然何遽能来?”女曰:“妾适痴郎四
五年,翁姑相继逝,又不幸为文君。剩妾一身,茕无所依。忆
孩时相识者惟君,故来相见就。入门已暮,邀饮者适至,遂潜
隐以待君归。待之既久,足冰肌粟,故借被以自温耳,幸勿见
疑。”董喜,解衣共寝,意殊自得。月余,渐羸瘦,家人怪问,
辄言不自知。久之,面目益支离,乃惧,复造善脉者诊之。医
曰:“此妖脉也。前日之死征验矣,疾不可为也。”董大哭,
不去,医不得已,为之针手灸脐,而赠以药。嘱曰:“如有所
遇,力绝之。”董亦自危。既归,女笑要之。怫然曰:“勿复
相纠缠,我行且死!”走不顾。女大惭,亦怒曰:“汝尚欲生
耶!”至夜,董服药独寝,甫交睫,梦与女交,醒已遗矣。益
恐,移寝于内,妻子夹守之。梦如故,窥女子已失所在。积数
日,董吐血斗余而死。
王九思在斋中,见一女子来,悦其美而私之。诘所自,曰
:“妾遐思之邻也。渠旧与妾善,不意为狐惑而死。此辈妖气
可畏,读书人宜慎相防。”王益佩之,遂相欢待。居数日,迷
罔病瘠,忽梦董曰:“与君好者狐也。杀我矣,又欲杀我友。
我已诉之冥府,泄此幽愤。七日之夜,当炷香室外,勿忘却。”
醒而异之。谓女曰:“我病甚,恐委沟壑,或劝勿室也。”女
曰:“命当寿,室亦生,不寿,勿室亦死也。”坐与调笑,王
心不能自持,又乱之。已而悔之,而不能绝。及暮插香户上。
女来,拔弃之。夜又梦董来,让其违嘱。次夜,暗嘱家人,俟
寝后潜炷香室外。女在榻上,忽惊曰:“又置香也。”王言不
知。女急起得香,又折灭之。入曰:“谁教君为此者?”王曰
:“或室人忧病,听巫家厌禳耳。”女彷徨不乐。家人潜窥香
灭,又炷之。女忽叹曰:“君福泽良厚。我误害遐思而奔子,
诚我之过。我将与彼就质于冥曹。君如不忘夙好,勿坏我皮囊
也。”逡巡下榻,仆地而死。烛之,狐也。犹恐其活,遽呼家
人,剥其革而悬焉。王病甚,见狐来曰:“我诉诸法曹。法曹
谓董君见色而动,死当其罪;但咎我不当惑人,追金丹去,复
令还生。皮囊何在?”曰:“家人不知,已脱之矣。”狐惨然
曰:“余杀人多矣。今死已晚,然忍哉君乎!”恨恨而去。王
病几危,半年乃瘥。
◎龁石
新城王钦文太翁家,有圉人王姓,初入劳山学道。久之,
不火食,惟啖松子及白石。遍体生毛。既数年,念母老归里,
渐复火食,犹啖石如故。向日视之,即知石之甘苦酸咸,如啖
芋然。母死,复入山,今又十七八年矣。
◎猪婆龙
猪婆龙产于江西,形似龙而短,能横飞,常出沿江岸扑食
鹅鸭。或猎得之,则货其肉于陈、柯。此二姓皆友谅之裔,世
食婆龙肉,他族不敢食也。一客自江右来,得一头,紫舟中。
一日泊舟钱塘,缚稍懈,忽跃入江。俄倾,波涛大作,估舟倾
沉。
◎某公
陕右某公,辛丑进士,能记前身。尝言前生为士人,中年
而死,死后见冥王判事,鼎铛油镬,一如世传。殿东隅设数架,
上搭猪羊犬马诸皮。簿吏呼名,或罚作马,或罚作猪,皆裸之,
于架上取皮被之。俄至公,闻冥王曰:“是宜作羊。”鬼取一
白羊皮来,捺覆公体。吏白:“是曾拯一人死。”王捡籍覆视,
示曰:“免之。恶虽多,此善可赎。”鬼又褫其毛革,革已粘
体,不可复动,两鬼捉臂按胸,力脱之,痛苦不可名状,皮片
片断裂,不得尽净,既脱,近肩处犹粘羊皮大如掌。公既生,
背上有羊毛丛生,剪去复出。
◎庙鬼
新城诸生王启后者,方伯中宇公象坤曾孙。见一妇人入室,
貌肥黑不扬。笑近坐榻,意甚亵。王拒之,不去。由此坐卧辄
见之,而意坚定,终不摇。妇怒,批其颊有声,而亦不甚痛。
妇以带悬梁上,ㄏ与并缢。王不觉自投梁下,引颈作缢状。人
见其足离地,挺然立当中,即亦不能死。自是病颠,忽曰:“
彼将与我投河矣。”望河狂奔,曳之乃止。如此百端,日常数
作,术药罔效。一日,忽见有武士绾锁而入,怒叱曰:“朴诚
者汝何敢扰!”即絷妇项,自棂中出。才至窗外,妇不复人形,
目电闪,口血赤如盆。忆城隍庙中有泥鬼四,绝类其一焉。于
是病若失。
◎陆判
陵阳朱尔旦,字小明。性豪放。然素钝,学虽笃,尚未知
名。一日,文社众饮,或戏之云:“君有豪名,能深夜负十王
殿左廊下判官来。众当醵作筵。”盖陵阳有十王殿,神鬼皆木
雕,妆饰如生。东庑有立判,绿面赤须,貌尤狞恶。或夜闻两
廊下拷讯声。入者,毛皆森竖。故众以此难朱。朱笑起,径去。
居无何,门外大呼曰:“我请髯宗师至矣!”众起。俄负判入,
置几上,奉觞酹之三。众睹之,瑟缩不安于坐,仍请负去。朱
又把酒灌地,祝曰:“门生狂率不文,大宗师谅不为怪。荒舍
匪遥,合乘兴来觅饮,幸勿为畛畦。”乃负之去。次日,众果
招饮。抵暮,半醉而归,兴未阑,挑灯独酌。忽有人搴帘入,
视之,则判官也。起曰:“噫,吾殆将死矣!前夕冒渎,今来
加斧锧耶?”判启浓髯微笑曰:“非也。昨蒙高义相订,夜偶
暇,敬践达人之约。”朱大悦,牵衣促坐,自起涤器爇火。判
曰:“天道温和,可以冷饮。”朱如命,置瓶案上,奔告家人
治肴果。妻闻大骇,戒勿出。朱不听,立俟治具以出。易盏交
酬,始询姓氏。曰:“我陆姓,无名字。”与谈典故,应答如
响。问:“知制艺否?”曰:“妍媸亦颇辨之。阴司诵读,与
阳世亦略同。”陆豪饮,一举十觥。朱因竟日饮,遂不觉玉山
倾颓,伏几醺睡。比醒,则残烛昏黄,鬼客已去。自是三两日
辄一来,情益洽,时抵足卧。朱献窗稿,陆辄红勒之,都言不
佳。一夜,朱醉先寝,陆犹自酌。忽醉梦中,脏腹微痛。醒而
视之,则陆危坐床前,破腔出肠胃,条条整理。愕曰:“夙无
仇怨,何以见杀?”陆笑云:“勿惧!我与君易慧心耳。”从
容纳肠已,复合之,末以裹足布束朱腰。作用毕,视榻上亦无
血迹。腹间觉少麻木。见陆置肉块几上,问之。曰:“此君心
也。作文不快,知君之毛窍塞耳。适在冥间,于千万心中,拣
得佳者一枚,为君易之,留此以补缺数。”乃起,掩扉去。天
明解视,则创缝已合,有线而赤者存焉。自是文思大进,过眼
不忘。数日,又出稿示陆,陆曰:“可矣。但君福薄,不能大
显贵,乡、科而已。”问:“何时?”曰:“今岁必魁。”未
几,科试冠军,秋闱果中魁元。同社中诸生素揶揄之,及见闱
墨,相视而惊,细询始知其异。共求朱先容,愿纳交陆。陆诺
之。众大设以待之。更初,陆至,赤髯生动,目炯炯如电。众
茫乎无色,齿欲相击,渐引去。
朱乃携陆归饮,既醺,朱曰:“湔肠伐胃,受赐已多。尚
有一事相烦,不知可否?”陆便请命。朱曰:“山荆,予结发
人,下体颇亦不恶,但,面目不甚佳。欲烦君刀斧,如何?”
陆笑曰:“诺,容徐以图之。”过数日,半夜来叩门。朱急起
延入,烛之,见襟裹一物。诘之,曰:“君曩所嘱,向艰物色。
适得美人首,敬报君命。”朱拨视,颈血犹湿。陆力促急入,
勿惊禽犬。朱虑门户夜扃。陆至,以手推扉,扉自开。引至卧
室,见夫人侧身眠。陆以头授朱抱之,自于靴中出白刃如匕首,
按夫人项,着力如切腐状,迎刃而解,首落枕畔。急于生怀,
取美人首合项上,详审端正,而后按捺。已而移枕塞肩际,命
朱瘗首静所,乃去。朱妻醒,觉颈间微麻,面颊甲错,搓之,
得血片。甚骇,呼婢汲盥。婢见面血狼藉,惊绝,濯之盆水尽
赤。举首则面目全非,又骇极。夫人引镜自照,错愕不能自解,
朱入告之。因反覆细视,则长眉掩鬓,笑靥承颧,画中人也。
解领验之,有红线一周,上下肉色,判然而异。
先是,吴侍御有女甚美,未嫁而丧二夫,故十九犹未醮也。
上元游十王殿时,游人甚杂,内有无赖贼窥而艳之,遂阴访居
里,乘夜梯入,穴寝门,杀一婢于床下,逼女与淫,女力拒声
喊,贼怒而杀之。吴夫人微闻闹声,叫婢往视,见尸骇绝。举
家尽起,停尸堂上,置首项侧,一门啼号,纷腾终夜。诘旦启
衾,则身在而失其首。遍挞诸婢,谓所守不坚,致葬犬腹。侍
御告郡,郡严限捕贼,三月而罪人弗得。渐有以朱家换头之异
闻吴公者。吴疑之,遣媪探诸其家。入见夫人,骇走以告吴公。
公视女尸故存,惊疑无以自决。猜朱以左道杀女,往诘朱。朱
曰:“室人梦易其首,实不解其何故?谓仆杀,之则冤也。”
吴不信,讼之。收家人鞠之,一如主言。郡守不能决。朱归,
求计于陆。陆曰:“不难,当使伊女自言之。”吴夜梦女曰:
“儿为苏溪杨大年所杀,无与朱孝廉。彼不艳其妻,陆判官取
儿首与之易之,是儿身死而头生也。愿勿相仇。”醒告夫人,
所梦同。乃言于官。问之,果有杨大年。执而械之,遂伏其罪。
吴乃诣朱,请见夫人,由此为翁婿。乃以朱妻首合女尸而葬焉。
朱三入礼闱,皆以场规被放,于是灰心仕进。积三十年,
一夕,陆告曰:“君寿不永矣。”问其期,对以五日。“能相
救否?”曰:“惟天所命,人何能私?且自达人观之,生死一
耳,何必生之为乐,死之为悲?”朱以为然。即制衣衾棺椁,
既竟,盛服而没。翌日,夫人方扶柩哭,朱忽冉冉自外至。夫
人惧。朱曰:“我诚鬼,不异生时。虑尔寡母孤儿,殊恋恋耳。
”夫人大恸,涕垂膺,朱依依慰解之。夫人曰:“古有还魂之
说,君既有灵,何不再生?”朱曰:“天数不可违也。”问:
“在阴司作何务?”曰:“陆判荐我督案务,受有官爵,亦无
所苦。”夫人欲再语,朱曰:“陆判与我同来,可设酒馔。”
趋而出。夫人依言营备。但闻室中笑语,亮气高声,宛若生前。
半夜窥之,窅然已逝。
自是三数日辄一来,时而留宿缱绻,家中事就便经纪。子
玮方五岁,来辄提抱,至七八岁,则灯下教读。子亦慧,九岁
能文,十五入邑庠,竟不知无父也。从此来渐疏,日月至焉而
已。又一夕来,谓夫人曰:“今与卿永诀矣。”问:“何往?”
曰:“承帝命为太华卿,行将远赴,事烦途隔,故不能来。”
母子持之哭,曰:“勿尔!儿已成立,家计尚可存活,岂有百
岁不拆之鸾凤耶!”顾子曰:“好为人,勿堕父业。十年后一
相见耳。”径出门去,于是遂绝。
后玮二十五举进士,官行人。奉命祭西岳,道经华阴,忽
有舆从羽葆,驰冲卤薄。讶之。审视车中人,其父也,下车哭
伏道左。父停舆曰:“官声好,我瞑目矣。”玮伏不起。朱促
舆行,火驰不顾。去数步,回望,解佩刀遣人持赠。遥语曰:
“佩之则贵。”玮欲追从,见舆马人从,飘忽若风,瞬息不见。
痛恨良久。抽刀视之,制极精工,镌字一行,曰:“胆欲大而
心欲小,智欲圆而行欲方。”玮后官至司马。生五子,曰沉,
曰潜,曰淴,曰浑,曰深。一夕,梦父曰:“佩刀宜赠浑也。”
从之。浑仕为总宪,有政声。
异史氏曰:“断鹤续凫,矫作者妄。移花接木,创始者奇。
而况加凿削于心肝,施刀锥于颈项者哉?陆公者,可谓媸皮裹
妍骨矣。明季至今,为岁不远,陵阳陆公犹存乎?尚有灵焉否
也?为之执鞭,所忻慕焉。”
◎婴宁
王子服,莒之罗店人。早孤。绝慧,十四入泮。母最爱之,
寻常不令游郊野。聘萧氏,未嫁而夭,故求凰未就也。
会上元,有舅氏子吴生,邀同眺瞩,方至村外,舅家仆来,
招吴去。生见游女如云,乘兴独游。有女郎携婢,拈梅花一枝,
容华绝代,笑容可掬。生注目不移,竟忘顾忌。女过去数武,
顾婢子笑曰:“个儿郎目灼灼似贼!”遗花地上,笑语自去。
生拾花怅然,神魂丧失,怏怏遂返。至家,藏花枕底,垂头而
睡,不语亦不食。母忧之。醮禳益剧,肌革锐减。医师诊视,
投剂发表,忽忽若迷。母抚问所由,默然不答。适吴生来,嘱
秘诘之。吴至榻前,生见之泪下,吴就榻慰解,渐致研诘,生
具吐其实,且求谋画。吴笑曰:“君意亦痴!此愿有何难遂?
当代访之。徒步于野,必非世家。如其未字,事固谐矣,不然,
拚以重赂,计必允遂。但得痊瘳,成事在我。”生闻之,不觉
解颐。吴出告母,物色女子居里,而探访既穷,并无踪迹。母
大忧,无所为计。然自吴去后,颜顿开,食亦略进。数日,吴
复来。生问所谋。吴绐之曰:“已得之矣。我以为谁何人,乃
我姑之女,即君姨妹,今尚待聘。虽内戚有婚姻之嫌,实告之,
无不谐者。”生喜溢眉宇,问:“居何里?”吴诡曰:“西南
山中,去此可三十余里。”生又嘱再四,吴锐身自任而去。
生由是饮食渐加,日就平复。探视枕底,花虽枯,未便雕
落。凝思把玩,如见其人。怪吴不至,折柬招之,吴支托不肯
赴招。生恚怒,悒悒不欢。母虑其复病,急为议姻,略与商榷,
辄摇首不愿,惟日盼吴。吴迄无耗,益怨恨之。转思三十里非
遥,何必仰息他人?怀梅袖中,负气自往,而家人不知也。伶
仃独步,无可问程,但望南山行去。约三十余里,乱山合沓,
空翠爽肌、寂无人行,止有鸟道。遥望谷底,丛花乱树中,隐
隐有小里落。下山入村,见舍宇无多,皆茅屋,而意甚修雅。
北向一家,门前皆丝柳,墙内桃杏尤繁,间以修竹,野鸟格磔
其中。意其园亭,不敢遽入。回顾对户,有巨石滑洁,因坐少
憩。俄闻墙内有女子,长呼:“小荣”其声娇细。方伫听间,
一女郎由东而西,执杏花一朵,俯首自簪;举头见生,遂不复
簪,含笑拈花而入。审视之,即上元途中所遇也。心骤喜。但
念无以阶进。欲呼姨氏,顾从无还往,惧有讹误。门内无人可
问,坐卧徘徊,自朝至于日昃,盈盈望断,并忘饥渴。时见女
子露半面来窥,似讶其不去者。忽一老媪扶杖出,顾生曰:“
何处郎君,闻自辰刻来,以至于今。意将何为?得勿饥也?”
生急起揖之,答云:“将以盼亲。”媪聋聩不闻。又大言之。
乃问:“贵戚何姓?”生不能答。媪笑曰:“奇哉!姓名自不
知,何亲可探?我视郎君,亦书痴耳。不如从我来,啖以粗粝,
家有短榻可卧。待明朝归,询知姓氏,再来探访。”生方腹馁
思啖,又从此渐近丽人,大喜。从媪入,见门内白石砌路,夹
道红花,片片坠阶上,曲折而西,又启一关,豆棚花架满庭中。
肃客入舍,粉壁光如明镜,窗外海棠枝朵,探入室中,裀藉几
榻,罔不洁泽。甫坐,即有人自窗外隐约相窥。媪唤:“小荣
!可速作黍。”外有婢子嗷声而应。坐次,具展宗阀。媪曰:
“郎君外祖,莫姓吴否?”曰:“然。”媪惊曰:“是吾甥也
!尊堂,我妹子。年来以家窭贫,又无三尺之男,遂至音问梗
塞。甥长成如许,尚不相识。”生曰:“此来即为姨也,匆遽
遂忘姓氏。”媪曰:“老身秦姓,并无诞育,弱息亦为庶产。
渠母改醮,遗我鞠养。颇亦不钝,但少教训,嬉不知愁。少顷,
使来拜识。”未几婢子具饭,雏尾盈握。媪劝餐已,婢来敛具。
媪曰:“唤宁姑来。”婢应去。良久,闻户外隐有笑声。媪又
唤曰:“婴宁,汝姨兄在此。”户外嗤嗤笑不已。婢推之以入,
犹掩其口,笑不可遏。媪嗔目曰:“有客在,咤咤叱叱,景象
何堪?”女忍笑而立,生揖之。媪曰:“此王郎,汝姨子。一
家尚不相识,可笑人也。”生问:“妹子年几何矣?”媪未能
解。生又言之。女复笑,不可仰视。媪谓生曰:“我言少教诲,
此可见矣。年已十六,呆痴如婴儿。”生曰:“小甥一岁。”
曰:“阿甥已十七矣,得非庚午属马者耶?”生首应之。又问
:“甥妇阿谁?”答曰:“无之。”曰:“如甥才貌,何十七
岁犹未聘?婴宁亦无姑家,极相匹敌。惜有内亲之嫌。”生无
语,目注婴宁,不遑他瞬。婢向女小语云:“目灼灼,贼腔未
改!”女又大笑,顾婢曰:“视碧桃开未?”遽起,以袖掩口,
细碎连步而出。至门外,笑声始纵。媪亦起,唤婢幞被,为生
安置。曰:“阿甥来不易,宜留三五日,迟迟送汝归。如嫌幽
闷,舍后有小园,可供消遣;有书可读。”次日至舍后,果有
园半亩,细草铺毡,杨花糁径。有草舍三楹,花木四合其所。
穿花小步,闻树头苏苏有声,仰视,则婴宁在上。见生来,狂
笑欲堕。生曰:“勿尔,堕矣!”女且下且笑,不能自止。方
将及地,失手而堕,笑乃止。生扶之,阴扌??其腕。女笑又作,
倚树不能行,良久乃罢。生俟其笑歇,乃出袖中花示之。女接
之,曰:“枯矣。何留之?”曰:“此上元妹子所遗,故存之。
”问:“存之何益?”曰:“以示相爱不忘。自上元相遇,凝
思成病,自分化为异物;不图得见颜色,幸垂怜悯。”女曰:
“此大细事,至戚何所靳惜?待郎行时,园中花,当唤老奴来,
折一巨捆负送之。”生曰:“妹子痴耶?”女曰:“何便是痴
?”生曰:“我非爱花,爱拈花之人耳。”女曰:“葭莩之情,
爱何待言。”生曰:“我所为爱,非瓜葛之爱,乃夫妻之爱。”
女曰:“有以异乎?”曰:“夜共枕席耳。”女俯首思良久,
曰:“我不惯与生人睡。”语未已,婢潜至,生惶恐遁去。少
时,会母所。母问:“何往?”女答以园中共话。媪曰:“饭
熟已久,有何长言,周遮乃尔。”女曰:“大哥欲我共寝。”
言未已,生大窘,急目瞪之。女微笑而止。幸媪不闻,犹絮絮
究诘。生急以他词掩之,因小语责女。女曰:“适此语不应说
耶?”生曰:“此背人语。”女曰:“背他人,岂得背老母?
且寝处亦常事,何讳之?”生恨其痴,无术可悟之。
食方竟,家人捉双卫来寻生。先是,母待生久不归,始疑。
村中搜觅已遍,竟无踪兆,因往寻吴。吴忆曩言,因教于西南
山村寻觅。凡历数村,始至于此。生出门,适相值,便入告媪,
且请偕女同归。媪喜曰:“我有志,匪伊朝夕。但残躯不能远
涉,得甥携妹子去,识认阿姨,大好!”呼婴宁,宁笑至。媪
曰:“大哥欲同汝去,可装束。”又饷家人酒食,始送之出曰
:“姨家田产丰裕,能养冗人。到彼且勿归,小学诗礼,亦好
事翁姑。即烦阿姨,择一良匹与汝。”二人遂发。至山坳,回
顾,犹依稀见媪倚门北望也。
抵家,母睹姝丽,惊问为谁。生以姨妹对。母曰:“前吴
郎与儿言者,诈也。我未有姊,何以得甥?”问女,女曰:“
我非母出。父为秦氏,没时,儿在褓中,不能记忆。”母曰:
“我一姊适秦氏,良确。然殂谢已久,那得复存?”因审诘面
庞、志赘,一一符合。又疑曰:“是矣。然亡已多年。”疑虑
间,吴生至,女避入室。吴询得故,惘然久之。忽曰:“此女
名婴宁耶?”生然之。吴极称怪事。问所自知,吴曰:“秦家
姑去世后,姑丈鳏居,祟于狐,病瘠死。狐生女名婴宁,绷卧
床上,家人皆见之。姑丈没,狐犹时来。后求天师符粘壁上,
狐遂携女去。将勿此耶?”彼此疑参。但闻室中嗤嗤,皆婴宁
笑声。母曰:“此女亦太憨。”吴生请面之。母入室,女犹浓
笑不顾。母促令出,始极力忍笑,又面壁移时,方出。才一展
拜,翻然遽入,放声大笑。满室妇女,为之粲然。
吴请往觇其异,就便执柯。寻至村所,庐舍全无,山花零
落而已。吴忆葬处,仿佛不远,然坟垅湮没,莫可辨识,诧叹
而返。母疑其为鬼,入告吴言,女略无骇意。又吊其无家,亦
殊无悲意,孜孜憨笑而已。众莫之测,母令与少女同寝止,昧
爽即来省问,操女红精巧绝伦。但善笑,禁之亦不可止。然笑
处嫣然,狂而不损其媚,人皆乐之。邻女少妇,争承迎之。母
择吉为之合卺,而终恐为鬼物,窃于日中窥之,形影殊无少异。
至日,使华装行新妇礼,女笑极不能俯仰,遂罢。生以憨
痴,恐泄漏房中隐事,而女殊密秘,不肯道一语。每值母忧怒,
女至,一笑即解。奴婢小过,恐遭鞭楚,辄求诣母共话,罪婢
投见,恒得免。而爱花成癖,物色遍戚党;窃典金钗,购佳种,
数月,阶砌藩溷,无非花者。庭后有木香一架,故邻西家。女
每攀登其上,摘供簪玩。母时遇见,辄诃之,女卒不改。一日,
西人子见之,凝注倾倒。女不避而笑。西人子谓女意属己,心
益荡。女指墙底笑而下,西人子谓示约处,大悦。及昏而往,
女果在焉。就而淫之,则阴如锥刺,痛彻于心,大号而踣。细
视非女,则一枯木卧墙边,所接乃水淋窍也。邻父闻声,急奔
研问,呻而不言。妻来,始以实告。爇火烛窥,见中有巨蝎,
如小蟹然,翁碎木捉杀之。负子至家,半夜寻卒。邻人讼生,
讦发婴宁妖异。邑宰素仰生才,稔知其笃行士,谓邻翁讼诬,
将杖责之,生为乞免,遂释而出。母谓女曰:“憨狂尔尔,早
知过喜而伏忧也。邑令神明,幸不牵累。设鹘突官宰,必逮妇
女质公堂,我儿何颜见戚里?”女正色,矢不复笑。母曰:“
人罔不笑,但须有时。”而女由是竟不复笑,虽故逗之,亦终
不笑,然竟日未尝有戚容。
一夕,对生零涕。异之。女哽咽曰:“曩以相从日浅,言
之恐致骇怪。今日察姑及郎,皆过爱无有异心,直告或无妨乎
?妾本狐产。母临去,以妾托鬼母,相依十余年,始有今日。
妾又无兄弟,所恃者惟君。老母岑寂山阿,无人怜而合厝之,
九泉辄为悼恨。君倘不惜烦费,使地下人消此怨恫,庶养女者
不忍溺弃。”生诺之,然虑坟冢迷于荒草。女言无虑。刻日,
夫妇舆榇而往。女于荒烟错楚中,指示墓处,果得媪尸,肤革
犹存。女抚哭哀痛。舁归,寻秦氏墓合葬焉。是夜,生梦媪来
称谢,寤而述之。女曰:“妾夜见之,嘱勿惊郎君耳。”生恨
不邀留。女曰:“彼鬼也。生人多,阳气胜,何能久居?”生
问小荣,曰:“是亦狐,最黠。狐母留以视妾,每摄饵相哺,
故德之常不去心。昨问母,云已嫁之。”由是岁值寒食,夫妇
登秦墓,拜扫无缺。女逾年,生一子。在怀抱中,不畏生人,
见人辄笑,亦大有母风云。
异史氏曰:“观其孜孜憨笑,似全无心肝者。而墙下恶作
剧,其黠孰甚焉。至凄恋鬼母,反笑为哭,我婴宁何常憨耶。
窃闻山中有草,名‘笑矣乎’,嗅之,则笑不可止。房中植此
一种,则合欢、忘忧,并无颜色矣。若解语花,正嫌其作态耳。”
◎聂小倩
宁采臣,浙人。性慷爽,廉隅自重。每对人言:“生平无
二色。”适赴金华,至北郭,解装兰若。寺中殿塔壮丽,然蓬
蒿没人,似绝行踪。东西僧舍,双扉虚掩,惟南一小舍,扃键
如新。又顾殿东隅,修竹拱把,阶下有巨池,野藕已花。意甚
乐其幽杳。会学使案临,城舍价昂,思便留止,遂散步以待僧
归。日暮,有士人来,启南扉。宁趋为礼,且告以意。士人曰
:“此间无房主,仆亦侨居。能甘荒落,旦暮惠教,幸甚!”
宁喜,藉藁代床,支板作几,为久客计。是夜,月明高洁,清
光似水,二人促膝殿廊,各展姓字。士人自言:“燕姓,字赤
霞。”宁疑为赴试者,而听其音声,殊不类浙。诘之,自言:
“秦人。”语甚朴诚。既而相对词竭,遂拱寝。
宁以新居,久不成寐。闻舍北喁喁,如有家口。起伏北壁
石窗下微窥之,见短墙外一小院落,有妇可四十余;又一媪衣
〈黑曷〉绯,插蓬沓,鲐背龙钟,偶语月下。妇曰:“小倩何
久不来?”媪曰:“殆好至矣。”妇曰:“将无向姥姥有怨言
否?”曰:“不闻;但意似蹙蹙。”妇曰:“婢子不宜好相识。
”言未已,有十七八女子来,仿佛艳绝。媪笑曰:“背地不言
人,我两个正谈道,小妖婢悄来无迹响,幸不訾着短处。”又
曰:“小娘子端好是画中人,遮莫老身是男子,也被摄去。”
女曰:“姥姥不相誉,更阿谁道好?”妇人女子又不知何言。
宁意其邻人眷口,寝不复听;又许时,始寂无声。
方将睡去,觉有人至寝所,急起审顾,则北院女子也。惊
问之,女笑曰:“月夜不寐,愿修燕好。”宁正容曰:“卿防
物议,我畏人言。略一失足,廉耻道丧。”女云:“夜无知者。
”宁又咄之。女逡巡若复有词。宁叱:“速去!不然,当呼南
舍生知。”女惧,乃退。至户外忽返,以黄金一锭置褥上。宁
掇掷庭墀,曰:“非义之物,污我橐橐!”女惭出,拾金自言
曰:“此汉当是铁石。”
诘旦有兰溪生携一仆来候试,寓于东厢,至夜暴亡。足心
有小孔,如锥刺者,细细有血出,俱莫知故。经宿一仆死,症
亦如之。向晚燕生归,宁质之,燕以为魅。宁素抗直,颇不在
意。宵分女子复至,谓宁曰:“妾阅人多矣,未有刚肠如君者。
君诚圣贤,妾不敢欺。小倩,姓聂氏,十八夭殂,葬于寺侧,
被妖物威胁,历役贱务,腆颜向人,实非所乐。今寺中无可杀
者,恐当以夜叉来。”宁骇求计。女曰:“与燕生同室可免。”
问:“何不惑燕生?”曰:“彼奇人也,固不敢近。”又问:
“何以迷人?”曰:“狎昵我者,隐以锥刺其足,彼即茫若迷,
因摄血以供妖饮。又惑以金,非金也,乃罗刹鬼骨,留之能截
取人心肝。二者,凡以投时好耳。”宁感谢,问戒备之期,答
以明宵。临别泣曰:“妾堕玄海,求岸不得。郎君义气干云,
必能拔生救苦。倘肯囊妾朽骨,归葬安宅,不啻再造。”宁毅
然诺之。因问葬处,曰:“但记白杨之上,有乌巢者是也。”
言已出门,纷然而灭。
明日恐燕他出,早诣邀致。辰后具酒馔,留意察燕。既约
同宿,辞以性癖耽寂。宁不听,强携卧具来,燕不得已,移榻
从之,嘱曰:“仆知足下丈夫,倾风良切。要有微衷,难以遽
白。幸勿翻窥箧袱,违之两俱不利。”宁谨受教。既各寝,燕
以箱箧置窗上,就枕移时,齁如雷吼。宁不能寐。近一更许,
窗外隐隐有人影。俄而近窗来窥,目光ㄦ闪。宁惧,方欲呼燕,
忽有物裂箧而出,耀若匹练,触折窗上石棂,飙然一射,即遽
敛入,宛如电灭。燕觉而起,宁伪睡以觇之。燕捧箧检征,取
一物,对月嗅视,白光晶莹,长可二寸,径韭叶许。已而数重
包固,仍置破箧中。自语曰:“何物老魅,直尔大胆,致坏箧
子。”遂复卧。宁大奇之,因起问之,且告以所见。燕曰:“
既相知爱,何敢深隐。我,剑客也。若非石棂,妖当立毙;虽
然,亦伤。”问:“所缄何物?”曰:“剑也。适嗅之,有妖
气。”宁欲观之。慨出相示,荧荧然一小剑也。于是益厚重燕。
明日,视窗外,有血迹。遂出寺北,见荒坟累累,果有白
杨,乌巢其颠。迨营谋既就,趣装欲归。燕生设祖帐,情义殷
渥,以破革囊赠宁,曰:“此剑袋也。宝藏可远魑魅。”宁欲
从受其术。曰:“如君信义刚直,可以为此,然君犹富贵中人,
非此道中人也。”宁托有妹葬此,发掘女骨,敛以衣衾,赁舟
而归。宁斋临野,因营坟葬诸斋外,祭而祝曰:“怜卿孤魂,
葬近蜗居,歌哭相闻,庶不见凌于雄鬼。一瓯浆水饮,殊不清
旨,幸不为嫌!”祝毕而返,后有人呼曰:“缓待同行!”回
顾,则小倩也。欢喜谢曰:“君信义,十死不足以报。请从归,
拜识姑嫜,媵御无悔。”审谛之,肌映流霞,足翘细笋,白昼
端相,娇丽尤绝。遂与俱至斋中。嘱坐少待,先入白母。母愕
然。时宁妻久病,母戒勿言,恐所骇惊。言次,女已翩然入,
拜伏地下。宁曰:“此小倩也。”母惊顾不遑。女谓母曰:“
儿飘然一身,远父母兄弟。蒙公子露覆,泽被发肤,愿执箕帚,
以报高义。”母见其绰约可爱,始敢与言,曰:“小娘子惠顾
吾儿,老身喜不可已。但生平止此儿,用承祧绪,不敢令有鬼
偶。”女曰:“儿实无二心。泉下人既不见信于老母,请以兄
事,依高堂,奉晨昏,如何?”母怜其诚,允之。即欲拜嫂,
母辞以疾,乃止。女即入厨下,代母尸饔。入房穿榻,似熟居
者。
日暮母畏惧之,辞使归寝,不为设床褥。女窥知母意,即
竟去。过斋欲入,却退,徘徊户外,似有所惧。生呼之。女曰
:“室有剑气畏人。向道途中不奉见者,良以此故。”宁悟为
革囊,取悬他室。女乃入,就烛下坐;移时,殊不一语。久之,
问:“夜读否?妾少诵《楞严经》,今强半遗忘。浼求一卷,
夜暇就兄正之。”宁诺。又坐,默然,二更向尽,不言去。宁
促之。愀然曰:“异域孤魂,殊怯荒墓。”宁曰:“斋中别无
床寝,且兄妹亦宜远嫌。”女起,颦蹙欲啼,足亻匡儴而懒步,
从容出门,涉阶而没。宁窃怜之,欲留宿别榻,又惧母嗔。女
朝旦朝母,捧沃盥,下堂操作,无不曲承母志。黄昏告退,辄
过斋头,就烛诵经。觉宁将寝,始惨然出。
先是,宁妻病废,母劬不堪;自得女,逸甚,心德之。日
渐稔,亲爱如己出,竟忘其为鬼,不忍晚令去,留与同卧起。
女初来未尝饮食,半年渐啜稀酏。母子皆溺爱之,讳言其鬼,
人亦不知辨也。无何,宁妻亡,母隐有纳女意,然恐于子不利。
女微知之,乘间告曰:“居年余,当知肝膈。为不欲祸行人,
故从郎君来。区区无他意,止以公子光明磊落,为天人所钦瞩,
实欲依赞三数年,借博封诰,以光泉壤。”母亦知无恶,惧不
能延宗嗣。女曰:“子女惟天所授。郎君注福籍,有亢宗子三,
不以鬼妻而遂夺也。”母信之,与子议。宁喜,因列筵告戚党。
或请觌新妇,女慨然华妆出,一堂尽眙,反不疑其鬼,疑为仙。
由是五党诸内眷,咸执贽以贺,争拜识之。女善画兰梅,辄以
尺幅酬答,得者藏之什袭以为荣。一日俯颈窗前,怊怅若失。
忽问:“革囊何在?”曰:“以卿畏之,故缄致他所。”曰:
“妾受生气已久,当不复畏,宜取挂床头。”宁诘其意,曰:
“三日来,心怔忡无停息,意金华妖物,恨妾远遁,恐旦晚寻
及也。”宁果携革囊来。女反复审视,曰:“此剑仙将盛人头
者也。敝败至此,不知杀人几何许!妾今日视之,肌犹粟栗。”
乃悬之。次日又命移悬户上。夜对烛坐,欻有一物,如飞鸟至。
女惊匿夹幕间。宁视之,物如夜叉状,电目血舌,ㄦ闪攫拿而
前,至门却步,逡巡久之,渐近革囊,以爪摘取,似将抓裂。
囊忽格然一响,大可合篑,恍惚有鬼物突出半身,揪夜叉入,
声遂寂然,囊亦顿索如故。宁骇诧,女亦出,大喜曰:“无恙
矣!”共视囊中,清水数斗而已。
后数年,宁果登进士。举一男。纳妾后,又各生一男,皆
仕进有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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