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韩非 于 2010-1-15 13:48 编辑
画瓷琐记 ——江宏伟 一 做一件陌生的,或者心中并无把握的事情,是有些胆怯的。所以,子康兄几次邀我前往景德镇画瓷,我均借故推辞未往。可以想象,在瓷面上涂彩如在油滑的玻璃上一般,色泽轻浮于表面,无法浸透质地之中;而在泥胚上涂抹,又仿佛在土墙上作画。笔锋尚未划动,水色却已被吸干。何况,我是不善大写意笔法的,不能如别人一样纵横往来,那般的从容。 然而,蒙朋友们三番两次地抬举,不停的相邀,竟也就去了景德镇。这种状态有点像初次步入讲台,心中多少有些惶惑。也难以细想在那如凝脂一般温滑的釉色上,我作画的方式将会是怎样一种结果。 我由北京与陈平兄一并乘机.前往景德镇。我们坐的飞机很小,只有几十个位子,可机型却甚是美观。这种小飞机在夜空中飞行有些颠簸,与我的心情倒有些相适,因为想到画瓷,心中难免同样地颠簸。就这样颠簸了两三个小时,景德镇到了。 老费也早到了机场相接。 瓷都景德镇呈现在我的眼前,有些零乱、陈旧,像十多年前南京近郊的县城模样,但却不具古意。仿佛这个城市的注意力都集中在瓷器的优雅上。而城市本身却七零八落地像一个作坊。清晨推开窗户,灰蒙蒙的,烟雾缭绕,见不到透彻的天空。 二 第二天便驱车前往工厂画瓷。我们到的时候,北京龙瑞夫妇、杭州姜宝林已到景德镇多日。他们虽显疲倦,但仍流露出一丝兴奋的神采。将自己娴熟的技能移植到另一种载体上的体验,不免有些新鲜。许多画家都会因为这种经历而情不自禁地拖延本来已定下的归期。来景德镇之前就曾听过“画瓷归宁”的杨春华介绍画瓷的情形,她那热情洋溢的样子,真是有些余韵未尽的感觉。 第一天画。找了个小瓶,用笔调些油彩,在呈弧型的瓷面上勾抹。然油滑光溜,十分的别扭。那油彩贴在温腻的釉面上,无法渗入,等第二遍加深时,则又将第一遍色带走。况且还要一只手端着瓶,使其呈现一个适当的角度,颇有些受罪。更令人心急的是,耳边还不停传来“小刘,拍照,登记!”这是某个画家画完了一件,要摄影师小刘拍照登记,以便统计。我那黏黏糊糊的一朵花尚未完工。这种“拍照登记”的呼声却早已此起彼伏,实在是恼人。这样的经历可以比拟于此等情形:睡眠中,梦见危险之事,挣扎着想跑,可腿却怎么也抬不起来,于是,只有梦醒才能解脱。然而我的“画瓷”却是无法“梦醒”的。 恰好,我有位原来的学生,现在景德镇陶陵任教。几经周折,竟让我电话联系上了。 那个学生带来一些工具,并介绍了一些方法。我作画习惯用水色在熟宣上晕染,而在瓷上,原先的技术就无法驰骋了,于是他介绍用棉纤慢慢点擦,居然也由深到浅地过渡起来。这不禁令我想起幼年学画所学的擦笔画,即用胶将笔粘住。待干后用火烧掉一点尖端,露出一些毛端,再沾炭精粉用棉花擦出明暗。想不到这种被画界不齿的勾当,在这里竟使用上了。是为悲哀,抑或幸运,真有些难说。不过有句流行的话倒是颇能让我自嘲:不看过程,但求结果。毕竟。这样一来,我也可以喊上一声:“小刘,拍照登记。”尽管比诸位同行少得多。但能够喊出这一声,至少也意味着我成为了画瓷队伍中的一员,重在参与嘛! 这里画瓷的就我一个人画釉上彩,眼睛一天到晚直勾勾地对着发光的瓷面,而腕始终悬着,实在有些难受。于是,我竟敬佩起射击运动员来。以前总觉得这种运动是如此的平淡,而此刻设想,在训练中眼睛始终盯着靶心,手却如此一般地悬着,待练到手眼一致,其中甘苦亦是外人难以体会的。三天画下来,竟会有这种感觉:晚上收工到饭店吃饭,看到白瓷碟子、白瓷碗,能忽然冒出一种恐惧的感觉,神经质地联想到釉上彩。 但话说回来,有时也会冒出一些自得之乐。心有所足时,唤一声“小刘拍照,老费登记”,真是畅快。痛快,痛快,不痛又岂快哉!
三
画累了,下楼于院中闲逛。深秋的景色使对岸的山丘半绿半黄。略带些灰灰的影调。因为树并不茂密,露出较多的土质,所以色质也就不甚醒目,留不下什么印象。我所在的院子范围很小,无目的地逛上几次,便几乎将每个角落都走遍了。 在一处较为隐蔽的地方,有个陋室般的工棚,内有一土炉。周围堆放着高高的排列整齐的木柴。这就是柴窑,过去烧瓷,用的都是这种窑。由于不可控因素较多,并且方式比较原始。成功率亦相应较少。随着科技的发展,现在烧瓷大都采用电窑、气窑。照理,以科学的方法测出一定的时间、一定的温度,可以确保如何使土坯转换成瓷。事实也是如此。然而,这种机械式的过程却是以缺乏个性与感觉为代价的。一件柴窑瓷器,与电窑、气窑相比,无论从光泽到精神都是相距甚远。小时候,养过鸡,看过母鸡孵小鸡的场面,也到过养鸡场,看见密密排列的鸡蛋在电暖箱中孵化。虽然都能破壳成雏,但电暖箱里孵出的雏鸡,总有些像孤儿院里的孩子,少了一些情感色彩。科学有时是无法取代手工所伴随着的某种感觉的东西,所以柴窑烧的瓷还是比电、气窑烧的瓷要珍贵。 画瓷的日子里,有关柴窑的传说听了很多,都与仿制官窑瓷嚣相关。常言重赏之下必有勇夫,据说巧匠能将一件古代珍品仿制得难以辨别,从色质、形状、重量,甚至到瑕疵,都能逼真无误。此等高超的仿造及其所需的技术难度,真是令人难以置信。且其所耗金钱亦是如此,听说仿上一件的费用要高达数十万。而一炉之内,只留用一件,其余的都被砸碎,就连碎片也在深夜埋入山中。这更使幽冷透光的瓷色披上了一层诡秘的色彩。 我对瓷器没有过兴趣,所以也不太关注,更谈不上有这方面的知识。仅有一次,被瓷器牵动过瞬间的心绪。那是十多年前去日本办画展的事。坐落在银座,有一家名为龙泉堂的老字号古玩店,主人收藏了我的一幅画,听说我到东京,邀我到店内做客。因为我来自中国,因为他认为我的画有宋人风韵,便特意从内室珍重地拿出一个做工讲究的木盒,打开一层层的包装,最后露出一碗、一碟。我简单的常识告诉我那是宋代定窑的瓷。靠近凝视,当我用手轻轻触摸时,刹那间竟冒出了一种感动的情绪。那悠悠的、藕色般的、厚润的白仿佛不再是一件瓷器,而是一颗凝视关注的心灵。瓷器每一个曲面的婉转,是那么的流畅,带着一种节制,顺着弯转坡面,隐隐透现出莲花的纹饰。丝毫不刻意,丝毫不显耀。就如平静的水面,微微划过圈圈水纹。于是,我第一次从一件瓷器里察觉出一颗敏感的、细腻的、敦厚而温和的心,并深深为之沉醉。面对手中这两件无暇的瓷器,我由衷地感到,从一件瓷器上感悟出的心灵的神采,与在一幅画上透过图像体悟出的心迹,既有相同之处,也有不同之处。相同的是在一种美感的引导下,情绪逐渐进入一种沉静的状态,使自己内心弥漫一层朦胧的光影,唤醒一种对美的反应,让心灵滋生出一份轻盈的沉醉。不同之处在于,一个是由景象来触动自己的视觉,由画面的事态物情引证自己对自然的印象,由此对状物得把握、塑造能恰当得产生一种会心谙合的喜悦,并由画面所营造出的空间氛围体会到作者的心理状态。而面对一件器皿,它不会引起对自然物象的联想。或许它更能从质地上、从内在规律上贴近美的因素,它不需要引证以往的视觉经验;而是从瓷性的光质、弯曲的适度直接呈现出一种视觉上的美感。另外,它们最大的区别在于:一个是绘画性的,一个是工艺性的。 柴窑的工棚里,静静的。炉内有一个小窗户做的洞,推测应该是看火候的。木柴的添加,温度的高低,完全凭借着经验。“悠悠的白、藕色般的白、厚润光洁的白”就是在这黝黑的炉内,在那点燃起的一根根木柴,随着火苗忽旺忽熄的燃烧中诞生的。颇有一些“出淤泥而不染”的意味。 在绘画的过程中,当我心中涌起一种情绪,或者是由某种自然物态的触动而产生一种表达的愿望时,我往往会将这种情绪投射在个别的物态之中。自始至终在围绕着描绘物态的过程中,将某些审美期愿逐渐地渗透到画面之间。这一切都是显露的,物象的呈现均在创造者的控制中。而一件瓷器的产生,很大程度上依赖于对工艺程序、材料配方的熟悉。当然,这个过程不仅包含了科技因素,同时也需要一种经验与感觉的混合。 所谓的秘方,在绘画中并不重要,而在工艺品中,却显得尤为神秘而重要。打个比方,绘画时想要表现一朵花,可以直接地、一步步地将一朵花逐渐地显露完美。而瞬间闪烁在夜空中的焰火,那种颜色、那种由光亮组成的流动着的花朵,让我们感觉到一种灿烂。然而这种灿烂的花朵,却是与视觉效果完全不相干的,而是由各种比例的化学原料与配方,随着点燃的引火线,在高温中的裂变迸发出的耀眼的花朵。 在我的印象里,曾听过窑变的说法。一件瓷器在炉内,在高温烧制中,木柴灰、烟灰散落下来,沾在瓶胎上或涂在表层上,随着温度的下降,便凝结在釉面上,形成自然的色泽、纹饰。这种过程很美丽,充满了偶然,时时会有未知的欣喜或失望。瓷器出炉前的瞬间,仿佛一个婴儿的诞生,在期待中体会痛苦与欢乐交织出的那种生命分娩的神圣。 当!当!钟声响了。所谓钟声,是用棒敲一块铁块,意味着开饭的时间到了。这种报时的方式,在记忆中已十分的久远,让人也唤回一份遥远的古朴。这里的饭菜,纯属农家式的,十分下饭。虽说是农家菜,但它却最能体现出当地的饮食特点。景德镇靠近皖南,所以风味与安徽接近,口味较重,并带辣。它与湖南菜的区别是调料中没有杂入各类腌制品;如泡菜等。如果说浙江菜让人舒服,那么江西、安徽则略带粗犷,略带些野性,这倒有些像陶器。我们常去的一家名为“小麻雀”的餐厅,最能体现出这一风味:它最大的优点便是能吃很多饭,能吃饱。 四 看到一件古代样式的瓷器,往往不再耽于原先的实用性。由于时间与环境的作用,它的功能逐渐消退,一只碗、一个瓶,不再是使用中的物件,而是以审美的眼光,将其视为一个摆设,甚至当作雕塑来看。这使我们的视线更多地关注在形状、色泽、纹饰上,从中体会和谐的韵律。以一件器皿来展开对过去了的时光的幻想,重温印入心底的那种既陌生又亲近的情怀。在我身上,一件器皿所带来的回忆与假设,常常超过器物本身所具有的特征。就如同面对一张旧照片,它会令人涌上一股因隔世而产生的气息。所以当看到一只梅瓶,会冒出疏枝淡影的梅、花格的木窗、明式的几案,一种古意弥漫在意识之中。 当然,对现实器皿的兴趣是在用途的作用下考虑的。其态度就像那些懂得穿着的人,在合符功能的前提下,尽可能地做到适合、别致。然以瓷而言,市场上的产品多为花哨恶俗,有些形尚过得去,却总是缠绕着刺眼的花纹,像青红帮的刺身,让你的视线避不开。有时想想,倘若没有这些纹饰,一概是素洁的白,哪怕不是柴窑出品的那般具有柔性的白,倒也带来洁净爽目的效果。所以我在购买餐具时,总是偏爱纯白,这样能令菜肴的色质得以充分的体现。纯白的餐具尚能找到,可其他用具,例如插花的瓶、盛水的盘,就很少有挑选的余地。于是,每看见一件原本应该优雅的东西,却画满这些刺眼的纹饰,兴趣顿时索然。其实,纹饰本是配着器物来的,应该衬出美感,而不应如此的喧宾夺主。这正如一件得体的服装,应该简洁协调。使着衣人显出精神,而不是像夜总会舞女那般风骚;一瓶好的香水,应该微微袭出暗香,而不是浓郁呛鼻;一支好的口红,应该使唇润泽,而不是通红如血;一个好的女主人,应该让你感到温馨,而不是插嘴弄舌,让你不得安宁。 不仅纹饰的美应该如此,就是器物本身,也应如此。一只花瓶不应夺去花的美丽,而应是衬托出花木,使其更显姿色。所以在瓷器中插物,要十分讲究,否则便会不甚协调。如一只梅瓶,是不能当普通花瓶使用的,似乎只能配梅,且以素枝为佳。若插桃、李,则不宜,如是草本花卉,则更是不妥。近日花店供插花所用的花卉以草本居多,如百合、鸢尾、郁金香、勿忘我,而木本的仅月季、玫瑰,此类花草色鲜,颇具洋味,以大口罐形盛水供养为佳。倘若没有什么合适的瓷瓶,可用玻璃器皿替代,也能产生一种意想不到的美丽:那晶莹透亮的光辉,映着黄、白、红、绿的色块,让视觉有种醒目清爽之感。 五 龙瑞夫妇走了,卢禹舜从哈尔滨飞来了;杭州姜宝林走了,杭州何加林、张捷、尉晓榕和苏州张铨又来了。走的走,来的来,不管各自在某地某处是何等风光、何等显赫,一到此处,顿时平等。一概面对的是瓶瓶罐罐,一概埋头作画,一概一桌子农家饭,很像“文革”时的“五七干校”。我戏称小顾为书记,老费为校长。 老费姓费,很吃亏。因它与废字同音,我常信口编上些歇后语逗个乐子。例如老费作报告——废话连篇;老费喝茶——废品;老费住家——废宅等等。还有一些带荤味、不雅的,此处不录。老费听了也不恼,嘻嘻哈哈跟着乐上一通,令大家颇有一种其乐融融的感觉。老费的好处是脾气随和,不甚世故。他不因某人是“大师”而格外殷勤,不因某人是名家而设法索画,倒有几分“白相”人的感觉,尽管时不时也会有些严峻的表情。 有一次在仓房看到他,正将烧好的瓷器装箱登记。几个杂工围着他忙忙碌碌,而他则舒坦地坐着,一杯茶,一根烟,等着别人将一件件瓷器搬到面前的凳子上,摆定,方才弯一下腰,端起傻瓜相机。随着白光一闪,喊上一声“搬走”,便又是往后一靠,一团烟雾徐徐吐出。颇有几分“收租院”管家的味道。 大家每画完一件瓷器,总喜欢喊他来看,因其人未靠近,就总传来惊讶的声音:“不得了,不得了!国宝,国宝!”后来听多了,也就不兴奋了,但还是“顺耳”。不知孔夫子六十而耳顺,是否也是这般意思呢? 在这里时间长了,我忽然有点明白,为什么条件一般,空气较差,又无经济收入,不似在其他地方被宠着、捧着,画家们却仍能呆得住,而且还会拖延归期。一个重要的原因可能是一种“打回原形”的放松感。人在社会中会自觉不自觉地印上各种斑驳的光影,地位、权威、学问、思想、责任等等,每人都有各自的外衣。而到了此处,聚在一起,就如同穿上了休闲装,谁也不会在乎他人的外衣,谁也不指望谁能佩服谁,自己的想法不可能影响他人,产生不了扩张的心态,所以也就放松了。不就是画画的吗?倒也能体会出一番平常心。还有一个原因,是本来就没想在画瓷上争一席之地,而将自己熟练的画法换一个场所,做些表达,有种游戏的成分,所以都会流露出一些玩劲,暴露出平时不常出现的童心。人有喜欢用外衣打扮自己的时候,有时偶尔也会喜欢袒一下胸、露一下背。总之,在画瓷的“五七干校”呆上十天半月,体力上有些疲惫,精神上倒也是放松的。
六
苏州汉唐阁老总叶鸿平兄从苏州赶来购瓷器。晚上跟他到一家据说在景德镇制粉彩最好的老板家中看瓷器,纯属无事,看热闹。客厅中,架子上放满了各个时期、各种形状的瓷器,一会儿,他又从内室搬出几件,神神秘秘的。我有时喜欢观察他们的动作、表情以及各自的对话方式,或在相互推测对方的心理,真真假假。一会儿是兴奋状,一会儿是委屈状,那般眼神,常常有声东击西的味道。蛮有意思的。 忽然一位友人挑起一个类似砚钵的小碟,端详起来并问价。 这是一只浅灰蓝色的瓷碟,蓝色中带些紫,像很多年前流行的“的确良”衣料的颜色。也仿佛咸鸭蛋壳的青蓝色。很贵,开价五六千。我不明白为何如此昂贵,卖主说这“雨过天晴”就得这价。“雨过天晴”?后来明白指的是釉色。这引起了我的注意,不过,与其说是釉色带给我美感,倒不如说是名称更能引起感官上的联想。雨过天晴的天空,不是晴天似一概的蓝,而是由各种补色组成的,透光的淡蓝、淡紫、淡黄色。更关键的在于,湿润的空气使身心产生了一种清新感。遥望天空,在那仍有一丝丝薄云的间隙中透出的天空,略有蓝意、紫意。那蓝带有湖蓝的倾向,紫微微带灰,更可爱的是很透明。将一件精致的瓷器取这一名称,是一种文学的情思,也是一种艺术的心绪。其实,单就而言,此器并不稀罕,甚至有些塑料制品也是这般的。但它一旦配上质地光洁的、透亮的瓷,并且起一种雨过天晴的联想,美感便降临到这晶莹的釉面上,仿佛给这件瓷器注入了一种生命。 虽然我起了这番遐想,但我并没有购买的念头。我仅是第一次看到并关注这种颜色的瓷,第一次听到这一名称,并由名称与实物在心中起了一种融合,这种融合已令我完成了一次审美的旅行。如果购置搁于案头,习惯了这件器皿,反而起不了这种遐想。甚至,连这瞬间所完成的审美也会消失,不如留在记忆中,尚能时时想起。况且价格太贵,必然会纠缠在真伪之间,以及是否物有所值的是非之中。因为我不懂,倒反而有些好处。听文物字画的行家说,最可能上当的是半懂不懂的人,因为半懂不懂,便总以为自己最懂。我时常看见一些玩古董的朋友,会在面红耳赤的争执中流露出这种自负的神色。 我最终还是买了一只粉彩的花瓶,大肚直口,形如天球瓶,但没那般大,花饰满工,颜色华丽而洋气,并且讲明是新仿,价格合适。我在颜色华丽后面用了“洋气”二字,玩瓷的肯定知道我是外行了。但我喜欢这件粉彩,是因为它画工讲究、造型好看,并不因为它是古董。它也没有印象中的皇家气、富贵气,倒有几分马蒂斯的色彩感觉,该红就红,该绿就绿,真是天真烂漫。购回后,置于朝东的窗台,大玻璃塑钢的窗,垂着一层透明的白纱,射入的光变得白皙柔和。放上这只色彩华丽的花瓶,顿时生辉,平添了室内几分温馨的气氛,像一组悠扬的钢琴曲。如果将其移置在博古架上,肯定不会有这种效果。 这使我想起古装的事来,对我来说,民国时期以及此前的传统服装都可以称为古装。曾粗粗翻过沈从文研究服装的画册,没留下什么印象。倒是少时在“文革”初期“破四旧”时见过些老衣服,以及京剧古装戏中见过的,留下些印象,不过都是一种封建的概念。感觉一是腐朽,有种压抑感;二是假模假样,像是皮影般的程式。总之产生不了好感,更谈不上美感。 对古代服装(可能是民国时穿的服装)的美感得以认识,却是因为电视剧《橘子红了》。我第一次感到女性穿着这种服装,居然如此文雅,艳丽间透出素静的优美,像温庭筠的词,文文艳艳,却似有似无地被一种情绪包围,如薄纱拂面,遮住了双眼。一切事物都罩上了一层难以名状的气息。《橘子红了》的服装则是被一种色调笼罩,一种高级灰,调和了金底、银袖以及各种亮丽的色彩,调和出眩目的艳丽,令人产生一种莫名的情绪。这是以前没有发现过的,是导演或哪位具有现代审美意识的艺术家,将这种美揭示,从而令我得以认识并感受到一种全新的美感。于是,在我的印象中,腐朽悄悄地转成神奇。 回到瓷器,从平时不关注到对“雨过天晴”、对万花瓶的留意,虽然只从欣赏的角度,或许已背离原先认知的途径,但也调和出自己的意象,并在心中激起一点触动,一点爱美之意,也算是我与瓷的一种邂逅了。 不知不觉天已冷了,木叶越发稀疏。本来打算最多一周,画六七件瓷器,却过了15天,也画了二十几件。11月下旬,与张铨、鸿平同乘一列车,踏上了归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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